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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姚海涛】礼义、情性、大众与名誉-荀子对申徒狄、陈仲、史䲡的审别与衡鉴(下)
发表时间:【2022/10/25 15:11:23】 浏览次数:1334次
【姚海涛】礼义、情性、大众与名誉——荀子对申徒狄、陈仲、史䲡的审别与衡鉴(下)
作者:姚海涛(青岛城市学院)

原载于 《管子学刊》2022年第4期


三、陈仲、史䲡合论:忍情性、欺惑愚众、不如盗

(一)陈仲、史䲡合论的相关问题

陈仲、史䲡,一个处于江湖之远[ 陈仲虽为齐国贵族田氏后裔,但从其行谊来看,未参与政治且有意疏离政治,当为隐逸

之士。],一个处于庙堂之高,一个是齐国隐逸处士,一个是卫国佐臣,似乎不宜合论同观。韦政通曾批评荀子《非十二子》

篇六派十二人的列举模式,“这种一箭双雕的论法,是极有问题的。”[ 韦政通:《荀子与古代哲学》,台北:台湾商务印书

馆,1992年,第256页。]而荀子竟在《不苟》与《非十二子》中两次将二者相提并论。二人社会地位、行为方式虽不同,

而其取誉于人之目的(盗名),价值取向却有相通之处。正所谓,殊途而同归。而荀子合论二人于一处,自有其细密考量

与内在逻辑。

荀子对人物衡鉴的理论支撑与价值取舍反映的是其思理逻辑、观察框架、理解视野,致思取向等。如荀子特别重视“三”这

一逻辑架构[ 姚海涛:《荀子读书为学的抽绎与省思》,载《重庆三峡学院学报》2018年第2期,第84-91页。],喜用三分

法来分类、界定、审鉴人物。王先谦早有洞见,“荀书以士、君子、圣人为三等,《修身》、《非相》、《儒效》、《哀公》

篇可证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11页。]士、君子、圣人三分,即是其例。从士、君子到

圣人的三级位阶,是荀子人格修养境界的客观进路,亦是荀子人物评判理据。另如,“诵数以贯之,思索以通之,为其人

以处之,除其害者以持养之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18页。]所对应的耳闻目见、理性思索、

实践工夫亦是三分法之例。

《不苟》中的三苟与《非十二子》中的三奸,通过“苟之,奸也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

第412页。]的表述而连接起来。名辞、志义无不可如此观。《不苟》主题实为批判“三苟”。若将《非十二子》与《不苟》

贯通来看,可见“三奸”[ 三奸,古之大禁。荀子论三奸曰,“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,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,辩说

譬谕、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。此三奸者,圣王之所禁也。”参见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

第97页。]与“三苟”有着某种对应关系。奸事、奸心、奸说,是为三奸。苟难、苟传、苟察,是为三苟。苟难所对应的是

行为,正是奸事。苟传所对应的名声,正合奸心。苟察对应的是学说,正为奸说。此亦正与申徒狄、陈仲、史䲡三人事

迹相吻合。申徒狄是负面的行动派,属苟难。陈仲、史䲡二人盗名,属苟传。陈仲、史䲡二人,荀子在《非十二子》

中亦论列而非之为“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”,又与苟察相类。以荀子的视角,此三人亦构成了三苟、三奸,形成了一逻辑

闭环,只是陈仲、史䲡并为苟传之名与苟察之说的代表者而已。三奸、三苟所冲撞者,正是统言之为仁、智、礼合一的

标准。

(二)陈仲与史䲡:廉、直与盗名之间
1.为陈仲与史䲡鸣不平之论:逸民清士,忠直之士,盗名过苛

陈仲(或曰田仲)事迹见于《左传》《孟子》《战国策》《荀子》等。其事迹在《孟子·滕文公下》中记录较详,主要有

三日不食、辟兄离母居於陵、食鶂鶂而哇三事。他到底是一股清流还是一潭浊水,人见人殊。竟有廉士与不如盗的截然

相反评价。

有意味的是,关于陈仲评价,不少人为其鸣不平,与孟荀之间出现严重对立。早在战国中期的孟子学生匡章那里,在汉

代之时已有陈仲的正面评价。匡章认为,“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?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255页。]《淮南子·氾

论训》认为,“季襄、陈仲子立节抗行,不入洿君之朝,不食乱世之食,遂饿而死。”[ 刘文典:《淮南鸿烈集解》,刘文

典著,诸伟奇、刘平章主编:《刘文典全集》(增订本)(第一册),第496页。]作为不食乱世之食的气节之士,陈仲

子的形象慢慢被塑造出来。宋王应麟曾言,“陈仲子之操,虽未能充其类,然唯孔、孟可以议之。斯人清风远韵,如鸾鹄

之高翔,玉雪之不汙,视世俗殉利亡耻、饕荣苟得者,犹腐鼠粪壤也。小人无忌惮,自以为中庸,而逸民清士,乃在讥

评之列,学者其审诸!”[ 王应麟撰.孙通海校点:《困学纪闻》,第164-165页。]孔孟可议陈仲,学者则请谨慎从事。

针对荀子“盗名不如盗货。田仲、史䲡不如盗也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2页。]的评价,

傅山《荀子评注》讨公道云,“(盗名不如盗货)此语微中,而乃足(竟)以田仲、史䲡不如盗也,则非矣。田、史非盗

名者然。”[ 董治安、郑杰文、魏代富整理:《荀子汇校汇注附考说》(上),第161页。]清郝懿行则鸣不平云,“陈仲之

廉,史䲡之直,虽未必合于中行,衡之末俗,固可以激浊流,扬清波。荀之此论,将无苛欤?……然则荀卿此论,盖欲针

砭于流俗,而非持论于衡平矣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2页。]郝氏评荀子之评非衡平之

论。荀子实则有其逻辑,并未失去权衡与理智,属正常的思想表达。

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一书第七章《战国时之“百家之学”》中专列“陈仲子”一节,许以“当时特立独行之士也。”[ 冯友兰:

《中国哲学史》(上册)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00年,第111页。]冯先生曾作一推测,“(陈仲)名闻诸侯,

为当时统治阶级所深恶,必亦一时名人也。”[ 冯友兰:《中国哲学史》(上册),第112页。]韦政通将陈仲与伯夷相提并

论,认为是“值得钦佩的大隐士。”[ 韦政通:《荀子与古代哲学》,第254-255页。]孟子带有“偶像式的偏见”,所得出伯夷

为“圣之清者”,陈仲则连“廉士”都称不上的结论,非是。韦政通从孟子道德意识重,荀子政治意识重(与隐逸精神相反)

的角度论之,虽有其理,但与孟荀所见不同。金德建则从阶级立场角度出发,认为陈仲自食其力,与其兄所处的奴隶主

贵族划清界线,难能可贵。[ 金德建:《先秦诸子杂考》,郑州:中州书画社,1982年,第148页。]历来评价,几乎全为

陈仲与史䲡鸣不平,而这针对的正是孟荀的特定评价。

2.孟子评陈仲:“齐之巨擘”、蚓而后可

孟荀对于陈仲虽同是批判立场,但在批判力度、视角方面存在差异。面对学生匡章之问,孟子回答说,“于齐国之士,吾

必以仲子为巨擘焉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255页。],言下之意,陈仲在齐国士人中可称巨擘,若置于列国之中则

不一定称得上巨擘,在历史长河中竟连“廉士”也称不上了。孟子属邹鲁之士,以道任天下,言必称尧、舜,对齐人并无特

别好感。如在其弟子齐人公孙丑问管仲之事时,孟子竟讥之曰:“子诚齐人也,知管仲、晏子而已矣。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

集注》,第211页。]

依孟子,陈仲之所以称不上“廉士”,因为“以母则不食,以妻则食之;以兄之室则弗居,以於陵则居之。是尚为能充其类也

乎?若仲子者,蚓而后充其操者也。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255页。]孟子又曰,“仲子,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,

人皆信之,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。人莫大焉亡亲戚、君臣、上下。以其小者信其大者,奚可哉?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

注》,第336页。]赵岐云,“圣人之道,亲亲尚和;志士之操,耿介特立;可以激浊,不可常法,是以孟子喻以丘蚓,比

诸巨擘也。”[ 焦循撰,沈文倬点校:《孟子正义》,第390页。]大人当惟义所在,舍弃人伦之大道义而屈从小廉,实不

足取。孟子之意,陈仲不知人伦之道,不明亲亲之理,虽然其可耿介一时,但不可作为推人扩充常法。世人若想学习陈

仲,那就只有活得像蚯蚓一样了。

章太炎《论诸子学》一文指出,“孟子、荀卿皆讥陈仲:一则以为无亲戚、君臣、上下;一则以为‘盗名不如盗货’。”[ 章

太炎:《国学概论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09年,第105页。]孟荀虽同讥陈仲,但批判力度有异,孟子对陈仲的批判,

似并无荀子般严苛。另,其所持论不同。因评价标准有异。孟子从伦理角度言之,以血缘关系、君臣关系角度言之,而

荀子则从盗名盗货之辨的角度言之,认为其为沽名钓誉之徒。

3.荀子合论陈仲、史䲡:忍情性,不合礼,不如盗

陈仲之事迹,已见前。史䲡之事迹,据金德建《陈仲、史䲡遗说考》[ 金德建:《先秦诸子杂考》,第147-150页。],

其人生活于春秋中后期,与孔子时代可相并,年长孔子二十岁,是其前辈。孔子曾评价道,“直哉史鱼!邦有道,如矢;

邦无道,如矢。”[ 朱熹:《四书章句集注》,第152页。]郑玄注:“史鱼,卫大夫,名䲡。君有道无道,行常如矢,直不

曲也。”[ 程树德撰,程俊英、蒋见英点校:《论语集释》(四),北京:中华书局,1990年,第1068页。    ]另在《韩诗

外传·卷七》详细记载了史䲡光辉的临终事迹,其言,“为人臣生不能进贤而退不肖,死不当治丧正堂,殡我于室足矣。”[ 韩

婴撰,许维遹校释:《韩诗外传集释》,第265页。]作者评价道,“生以身谏,死以尸谏,可谓直矣。”[ 韩婴撰,许维遹

校释:《韩诗外传集释》,第265页。]《大戴礼记·保傅》所记与《韩诗外传》大同小异,而评价略异,其言曰,“卫国以

治,史䲡之力也。夫生进贤而退不肖,死且未止,又以尸谏,可谓忠不衰矣。”[ 王聘珍撰,王文锦点校:《大戴礼记解

诂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,第66页。]另《说苑·杂言》引孔子评价,“史䲡有君子之道三:不仕而敬上,不祀而敬

鬼,直能曲于人。”[ 刘向撰,向宗鲁校证:《说苑校证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7年,第430页。《孔子家语·六本》所

记与此稍异,作“史䲡有君子之道三焉:不仕而敬上,不祀而敬鬼,直己而曲人。”相较之下,多“焉”字,“能”字作“己”字。

参见杨朝明、宋立林主编:《孔子家语通解》,济南:齐鲁书社,2013年,第186页。]综合典籍来看,史䲡具有敬上敬

鬼、敢于谏言、一生忠直等高贵品质。连孔子曾给予高度评价的史䲡,荀子为何审鉴为“不如盗”?宋王应麟《困学纪闻·诸

子》便有此疑问云,“陈仲子犹可议,‘直哉史鱼’,以为盗名,可乎?”[ 王应麟撰,孙通海校点:《困学纪闻》,沈阳:辽

宁教育出版社,1998年,第211页。按:原书句读存在问题,作“以为盗,名可乎”,当为“以为盗名,可乎”。]由此观之,

这真是个让人费解的好问题。

(1)悖离人之欲恶通情

荀子论及陈仲、史䲡时,有一段话非常重要,引如下。“人之所恶者,吾亦恶之。夫富贵者则类傲之,夫贫贱者则求柔之,

是非仁人之情也,是奸人将以盗名于晻世者也,险莫大焉。故曰:盗名不如盗货。田仲、史䲡不如盗也。”[ 王先谦撰,沈

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1-52页。]关于此段,需作一番校勘工夫,方可读通。杨倞注:“贤人欲恶之,不必

异于众人也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1页。]卢文弨曰:“正文首疑当有‘人之所欲者,吾亦

欲之人’字,注‘贤人欲恶之’下疑脱一字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1页。按:卢文弨之校,经

与王先谦刻本校勘,发现中华书局《荀子集解》本错误。王先谦刻本作“‘人之所欲者,吾亦欲之’九字”。中华书局《荀子

集解》误“九”为“人”,且将“人”字与“欲之”相连。另,王天海《荀子校释》则夺“九”字,作“‘人之所欲者,吾亦欲之’字”。

王先谦刻本据光绪十七年长沙王氏家刻本,亦称思贤讲舍刻本之影印本。参见王先谦撰:《荀子集解》(影印),济南:

山东友谊书社,1994年,第182页。王天海书所夺,参见荀况著,王天海校释:《荀子校释》(上册),第114页。]。

王念孙不认同卢说,认为,“下文皆言恶,不言欲,是其证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

第51页。]龙宇纯认同卢说,并指出“卢疑注文‘之’下所脱,疑即‘情’字。”[ 荀况著,王天海校释:《荀子校释》(上册),

第114页。]王天海认可卢、龙之说。卢文弨、龙宇纯、王天海说是也。

杨倞注为“贤人欲恶之(情),不必异于众人也”,说明杨倞所见本有“人之所欲”一句。其证一也。本章接续“欲恶取舍之

权”章而来,自当与欲、恶句相连方是。荀子并不避讳人之欲,岂能只言恶而不言欲?执于一偏而无权,正中奸人弊病。

其证二也。荀子往往欲、恶连言,如“人之所欲,生甚矣,人之所恶,死甚矣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

子集解》,第414页。]“人之所恶何也?曰:污漫、争夺、贪利是也。人之所好者何也?曰:礼义、辞让、忠信是也。”[ 王

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291页。]其证三也。

陈仲、史䲡二人戕害情性,不合人之欲恶通情,不合人道。“廉而不见贵者,刿也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

《荀子集解》,第55页。]句,正可作此处注脚,即杨倞“刻己太过,不得中道,故不见贵也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

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55页。]之义。此亦违背荀子“君子养心莫善于诚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

解》,第45页。],二人正中“不诚”之过。荀子敢于正视“人情之所同欲”,敢于正视“夫人之情,目欲綦色,耳欲綦声,口

欲綦味,鼻欲綦臭,心欲綦佚。此五綦者,人情之所必不免也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

第207页。]色、声、味、嗅、佚分别是目、耳、口、鼻、心所欲求者。荀子正视本然之性而非应然之性,直面人情不美

与人性之恶。这本身就是对人认知的重大突破,是对人在认识层面的质的跃升。

荀子从欲、恶人情角度来审别与衡鉴陈仲、史䲡。其底层逻辑是对人的界定。人不是个体存在与生命境界中的人,而是

社会有机秩序中的人:不是孟子仁政视域下充盈的个体之人,不是庄子天人玄同视域中的葆真之人,而是有着欲望的个人,

是礼政人道群体中的人,是群居和一治道下的人。荀子从社会组织管理的角度入手,从人是政治人、理性人的角度立论,

政治哲学意味深厚。

(2)不中礼义,欺惑愚众

荀子对陈仲、史䲡的评论还有一处云,“忍情性,綦谿利跂,苟以分异人为高,不足以合大众,明大分;然而其持之有故,

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众。是陈仲、史䲡也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91页。]在荀子看

来,纵情性的它嚣、魏牟与忍情性的陈仲、史䲡恰走了两个极端。荀子云,“纵性情而不足问学,则为小人矣。”[ 王先谦

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143页。]“纵性情、安恣睢、而违礼义者为小人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

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421页。]又云,“志忍私然后能公,行忍情性然后能修,知而好问然后能才,公修而才,可

谓小儒矣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144页。]荀子并不是反对人忍情性,因为“行忍情性然

后能修”,这是化性起伪过程中的必要步骤。正因二人非礼义之中,皆是小人,甚至是奸人,所以成为荀子所批判的对象。

君子当符合礼义之中,以“寸尺寻丈检式”的礼为标准,既不纵情性,亦不过分忍情性。

刘师培认为,“陈仲、史䲡盖墨家、道家二派相兼之学也,‘忍情性,綦谿利跂’近于墨子之自苦,‘以分异人为高’则又与墨子

兼爱相违,而近于杨朱为我,庄、列遁世之说矣。”[ 刘师培:《国学发微》,上海: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5年,

第15页。]李涤生亦言,“此可谓苦行主义。”[ 李涤生:《荀子集释》,台北:台湾学生书局,1979年,第95页。]陈仲自

苦之行,似墨家式宗教徒所为。其不仕而隐,又似道家之隐逸,固有其理。陈仲一听到所食为“鶂鶂之肉”,出而哇之,此

亦极似宗教家误食禁忌之物的表现。但史䲡既为积极进谏、鞠躬尽瘁、死而不已之卫国忠臣,岂为道家者?此不宜作此方

面更深的解读,而宜以性情与礼义关系解读。在荀子性恶的逻辑中,性情与礼义始终处于紧张之中,“一之于礼义,则两得

之矣;一之于情性,则两丧之矣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340页。]所谓两得,指“既得其养,

又好其别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338页。]只有化导性情,合于礼义,积习化性,才能成

德成圣。欲不可免,更不可堵,要正视人之大欲,以礼制欲、以礼导欲。

陈仲、史䲡二人綦谿利跂,欺惑愚众,不利国家。綦谿利跂,向来难解。要搞清楚“綦”之义,要从《荀子》文本内证角度

研究。綦字在《荀子》中出现了约40处。如綦省、綦文理、及其綦也、国一綦明、綦之而亡、綦大而王、綦小而亡、綦辞

让、功名綦大、目欲綦色、耳欲綦声、口欲綦味、鼻欲綦臭、心欲綦佚、綦理、綦于礼义、綦定等。其中大部分可解释

为“极”“极则”,也就是说,綦者,极也。其中不能解释为“极”者,则可解为“基”“基于”之义,也就是说,綦者,基也。所以,

《荀子》之綦,基本上是同音通假字。綦谿之綦,当是极之义。谿者,深也,引申为苛刻。跂,高也。极苛责于己,利于

其高异于众,从而欺惑愚众,亦是盗名之举。梁启雄认为,“(陈仲)其人盖主张自食其力,绝世离群者。”[ 梁启雄:《荀

子简释》,北京:中华书局,1983年,第60页。]“史䲡尸谏,亦是极端的嫉俗厌世。”[ 梁启雄:《荀子简释》,第60页。]

陈仲绝世离群,则是。史䲡嫉俗厌世,恐未必然。若厌世,何来谏卫灵公之举?且其死非自杀而死,当为自然死亡。荀子

批判的不是其进谏行为本身,而是其进谏手段不当。当然,未必如高亨所言,“陈仲、史䲡以刻毒之辞讥訾世人,以愤懑之

心忌恨世人,故荀子为之諅謑忮耳。”[ 董治安、郑杰文、魏代富整理:《荀子汇校汇注附考说》(上),第272页。]二

人“志不免乎奸心,行不免乎奸道”,有愤懑之心,而未必有刻毒之辞。陈仲、史䲡显然既非“不以悖君”“以情自竭”的直士,

亦非“畏法流俗而不敢以其所独是(‘独是’原作‘独甚’,从王念孙说改)”的悫士,而是唯利、名所在的小人、奸人了。此不

正是盗名之兆吗?

清人陈澧认为,“(陈仲)欲自表异以惊世骇俗,此亦战国时风气也。”[ 陈澧:《东塾读书记》(上册),北京:朝华出

版社,2017年,第80页。]此观点当与荀子盗名之观点不谋而合。而荀子所处之时代固战国末期,离其时代既近,所观者

当有其理据。刘师培引荀子《不苟》“盗名不如盗货。田仲、史䲡不如盗也”,进而指出,“此即《左传》或求名不得之义,

所谓有所有名而不如其已也。”[ 刘梦溪主编:《黄侃、刘师培卷》,石家庄:河北教育出版社,1996年,第588页。]刘氏

虽以之论证《左传》《荀子》相通,此处可借以观二人求名之切。其苛责于己,以贫贱为荣,以富贵为辱,欲恶取舍悖于

人情,悖于君主,惑于群众,混淆是非,导致社会价值观的错乱,“险莫大焉”。此正是荀子对陈仲、史䲡二人耿耿于怀的原

因所在。

在荀子看来,“盗贼人皆贱之,‘盗名’者则巧博众誉,很可能使人们争相仿效,而无视真正的‘名’背后所应有的实质支撑;这

对社会风气的危害自然远大于盗贼。”[ 陈文洁:《荀子的辩说》,北京:华夏出版社,2008年,第64页。]依荀子,盗名

者,一则名实不符,不合儒家自孔子以来的正名原则。二则,个体极端行为会引发轰动效应,人群争相仿效,将带来不可

估量的社会治理隐患。从社会治理角度言之,荀子建基于对人性的不信任,为防患于未然,及时封堵可能漏洞的思考具有

相当的现实意义。

荀子所赞赏的是积极正面的建设行动派,而非消极负面的破坏行动派,是符合“以仁心说,以学心听,以公心辨”[ 王先谦

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411页。荀子并不反对辩论,如他曾言,“君子必辩”,“故君子之于言无厌”等,

但要“合先王”“顺礼义”。]的辩论派,而非“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”[ 郭庆藩撰,王孝鱼点校:《庄子集释》,

第974页。]的名家诡辩派。陈仲之徒,似善实恶,因为荀子认为善恶均与政治有关,“所谓善者,正理平治也;所谓恶者,

偏险悖乱也。”[ 王先谦撰,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425页。]孔子尚有乘桴浮于海、居九夷之思,孟子亦

有独善其身之想,而荀子则从无隐居以避世之念。荀子所推崇者,乃是“儒者在本朝则美政,在下位则美俗。”[ 王先谦撰,

沈啸寰、王星贤整理:《荀子集解》,第120页。]有趣的是,《庄子》再次与荀子站在了一边:“彼曾、史、杨、墨、师旷、

工倕、离朱,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,法之所无用也。”[ 郭庆藩撰,王孝鱼点校:《庄子集释》,第323页。]荀子

从礼法、国家的角度观察问题,对于陈仲之流,当然难以容忍。唐文治《孟子正义》曾发明云,“廉者,士人立以为有用

之基,非庸人借以为盗名之具也。孟子之斥仲子,为其偏而不通也,为其伪而不义也,为其迂谬而无用也。是故能通而后

谓之士,能义而后谓之廉,能有用而后谓之人。”[ 唐文治:《孟子大义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8年,第188页。]

唐氏所言,正可作荀子批判陈仲盗名、无用之注脚。

荀子对田仲之态度亦可与韩非以及《战国策》中赵威后的观点引为同道。《韩非子·外储说左上》评论云,“今田仲不恃人

而食,亦无益人之国,亦坚瓠之类也。”[ 王先慎撰,钟哲点校:《韩非子集解》,北京:中华书局,2013年,第268-

269页。]陈仲不恃人而食,于群众不利,于国家无益。《战国策·齐策·齐王使使者问赵威后》载,“上不臣于王,下不治其

家,中不索交诸侯。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,何为至今不杀乎?”[ 缪文远等译注:《战国策》(上),北京:中华书局,

2012年,第328页。]齐威王派使者聘问女政治家赵威后之时,赵威后在答问之间提及陈仲,可见其当时声名远播,异国

当权人物也比较了解他。从实用主义角度,指出其“无用”,又从其可能对国家、民众带来的消极影响角度,认为其可杀。

此正是荀子所谓“上不足以顺明王,下不足以和齐百姓”者,此正是“圣王起,所以先诛也”,因为“盗贼得变,此不得变也。”

4.荀子独辟盗名者与孔子诛少正卯

荀子独辟盗名者与孔子诛少正卯有何关联?孔子诛少正卯事之真伪,众说纷纭。此事《孔子家语•始诛》《荀子•宥坐》

《说苑•指武》《论衡•定贤》《刘子新论•心隐》等著作中有之。金代学者王若虚曾怀疑云,“孔子诛少正卯事,谁所传乎?

其始见于荀卿之书,而《吕氏春秋》、刘向《说苑》、《家语》、《史记》皆取而载之。作《王制》者,亦依仿其意,

著为必杀之令。后世遂信以为圣人之大节而不复疑。以予观之,殆妄焉耳。”[ 王若虚著,马振君点校:《王若虚集》(上),

北京:中华书局,2017年,第22页。]钱穆《孔子行摄相事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辨》认为,“至首辨其事者,当为朱子。

其言曰:‘少正卯之事,论语所不载,子思孟子所不言,虽以左氏亦不道也。独荀况言之,是必齐鲁诸儒,愤圣人失职,

故为此说,以夸其权耳。’[ 钱穆:《先秦诸子系年》,第30页。]”钱穆怀疑,孔子诛少正卯之事出自荀子之徒韩非、李斯

辈之手。可见,孔子诛少正卯事真伪、传播,甚至创作皆与荀子有些关系。

孔子曾曰:“色厉而内荏,譬诸小人,其犹穿窬之盗也与?”唐文治认为,“穿窬之盗,所谓充其类也。《孟子》曰:‘人能充

无穿窬之心,而义不可胜用矣。’盖穿窬者,非必专为盗物者也。苟充其类,则天下之穿窬者多矣,诛其心也。”[ 唐文治:

《论语大义》,上海:上海人民出版社,2018年,第297页。按:唐文治书所引“义不可胜用矣”之“矣”,查证他本《孟子》,

皆为“也”。]依乎此,荀子心中的田仲、史䲡是诈伪的盗名者,亦为天下之穿窬之盗类,小人耳。也可能正因为荀子汲汲于

战国虚伪诡诈之事频出,其本人杜撰孔子诛少正卯之事以正世人,“以重言为真”,也有可能。总之,孔子诛少正卯恐是

假托孔子以证杜撰者之主张,而非历史事实。

结语

综上,从荀子对申徒狄、陈仲、史䲡的审别与衡鉴可见,荀子对人道的朗显,尤其是群居和一的礼义之道的重视。如果说

孔子对仁的显豁开启了儒家人本主义的先声,孟子仁政王道是对人道向内转、向高处提。荀子礼政所通达的是向外转、

向人间社会用力。荀子将人之为人从天上拉回到人间,从思想上实现了祛魅与解蔽,有效地防止了宗教化转向。拣选荀子

对三个历史争议典型人物的评价,探析其背后的理论因由,对于探知荀子学说所立足的国家、人群根基,特重礼义之中的

评价标准及建基于其上的动机与思想,推进荀子思想的深层研究有一定意义。

(责任编辑:张晓明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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